身是菩提树，心如明镜台。时时勤拂拭，勿使惹尘埃。

菩提本无树，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，何处惹尘埃?

神秀、惠能这两首偈是佛教禅宗史上的著名话头。

达摩东来，面壁九年，悟出佛法，创立禅宗，是为初祖。二传至慧可，三传至僧璨，四传至道信，五传至弘忍，均为衣钵相传。

据丁福保笺注本《六祖大师法宝坛经》记载，五祖弘忍欲传衣钵，于是便要求弟子们每人写一个偈子，根据偈语观察各位弟子的开悟程度，从而传授正宗禅宗的衣钵。

神秀是弘忍的上座弟子，便在南廊壁间写上“身是菩提树”这首偈。弘忍看后，并不赞赏，祖曰：“汝作此偈，未见本性，只到门外，未入门内”。

而当时惠能不过是一名破柴碓米的下等僧徒，但悟性很高，针对神秀之偈，也写下“菩提本无树”这首偈。弘忍看了，非常赞赏，便三更秘密传法于惠能。“祖以袈裟遮围，不令人见，为说《金刚经》，至‘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’，惠能言下大悟，一切万法，不离自性。遂启祖言：‘何期自性本自清净，何期自性本不生灭，何期自性本自具足，何期自性本无动摇，何期自性能生万法。’祖知悟本性，谓惠能曰：‘不识本心，学法无益，若识自本心，见自本性，即名丈夫、天人师、佛。’三更受法，人尽不知，便传顿教及衣钵，云：‘汝为第六代祖，善自护念，广度有情，流布将来，无令断绝。’”五祖怕有人加害于惠能，叫他逃到南方去，隐藏在猎人中十五年，后来才广为传法。

由上可见，神秀强调渐修成佛，惠能强调顿悟成佛。那为何五祖弘忍评价两偈为一悟一不悟呢?

从达摩至弘忍的禅法，佛教史上称之为如来禅，以区别于这之前的各种禅学，如安般禅、五门禅、念佛禅、实相禅等。

如来禅主要以《楞伽经》、《金刚经》、《维摩诘所说经》为传法依据。《金刚经》说：“凡所有相，皆是虚妄，若见诸相非相，即见如来。”又说：“如来说诸心，皆为非心，是名为心。”《维摩诘所说经》曰：“知诸法如幻，无自性，无他性。”“诸法皆妄见，如梦如炎，如水中月，如镜中像，以妄想生。”世界上一切事物，都是既无自性，也无他性的，当然就无实相，都是虚妄的，包括身与心。至于如来佛所说的心，其实是“非心”。

神秀的话表明，他还是个凡人，没有看穿这个虚假的世界，神秀认为这个色相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，而不是一个死亡的过程，神秀还在为这个虚假的世界中的色相赞美着、忙碌、束缚着，还为虚假的世界牵绊着，走不出这个凡夫俗子的世界，还沉迷于凡尘的色相之中，并且认命、乐此不疲，以为这样的色相就是美好的一切了。

由此可见，神秀之偈肯定了身、心之有，犯了根本错误，当然尚未入门。

至于惠能的偈，那就与神秀完全不同了，“菩提本无树，明镜亦非台”，将菩提树(身)、明镜台(心)彻底否定掉，当然就根本谈不上什么惹尘埃(为世俗烦恼所苦)了。敦煌本《坛经》说：“若言看心，心元是妄，妄如幻故，无所见也。”“外若著相，内心即乱;外若离相，内性不乱。本性自净自定，只缘境触，触即乱。”禅宗强调直指人心，见性成佛。“不悟即是佛是众生，一念若悟，即众生是佛。故知一切万法，尽在自身中，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?”

惠能的话表明，他已经是个大智慧者了，已经看穿这个虚假的世界，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，是真实世界的一个幻象。真实的世界是什么都不存在的，真实的世界是无色无相的，人、菩提树、明镜台、尘埃都是不存在的，都是虚幻的表象，不能被它迷惑，不能被它牵绊住。人与它们都是平等的，最终都要归于一处，世界上本来无一物，有的只是虚假的色相和看到并且认为存在色相的人。那些色相没有必要在意他们，没有必要因为那些色相耽误了自己的修行和目标，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，都是虚假的。简单翻译惠能的话，是说我是大智慧者，我什么色相都看不见、不能迷惑我，我只修行我自己，我已经看穿了前生、今世、后世的色相，我可以穿行于色相中，即使三生中的色相都灭亡了，我也不会灭亡，我不会困在其中，我已经跳出这轮回的苦海。

明确了以上这些禅宗理论，即可从根本上来区别神秀、惠能二偈。

现在，我们中医的春天已经来临。国内从上至下，对中医的发展充满了信心。但做为中医，特别是纯中医者，如何遵循中医自身的发展规律、按照传统古中医的思维方式来对待我们人体、处理疾病、重新找回古圣先贤的智慧?不是说你博大精深、源远流长就可以高枕无忧，而是应该从天地自然入手，反复推敲琢磨把玩有和无，直到最后上升至无心无形无名无象的无我境地，如此本质直观的感知病人气的变化，而开方用之于临床，则无不效验。如此这般，则可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日月明的明中医。

有，顾名思义，是显现的、有形的、看得见、摸得着的一切物象、具象。比如我们每天所见的花花草草、树木森林、江河湖海、楼房汽车，还有患者朋友所表现的咳嗽吐痰、胸闷气喘等等。

那无又是什么呢?是有(物象、症状)背后隐藏的气，是昼夜更替、寒暑往来、四季轮回、五星周旋、一气周流背后的生生不息的运行规律。

有，是术，是点，是药，是方，是万象，万象更新，层出不穷，生生灭灭。

而无，恒常不变，始终如一，无时无刻无处不在，不生不灭，不垢不净，不增不减。同气，同道，亦同空。

佛教认为所有的事物都是从虚无中来回到虚无中去，只有虚无才是真正的世界的本质。佛教认为凡是我们能看到的世界，包括我们自己，都生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中，是真实世界的一个色相和表象，真实的世界是一个虚无的世界，那里面万物是平等的，是无生无死、无高无低、不生不灭的。

而早于佛教若干年的中国文化，如《易经》、《黄帝内经》、《道德经》，无一不阐述了道、无和气的妙用。佛教传入中国后，无疑也深受我们儒、道文化的影响，逐步趋向本土化，形成了儒、释、道三家。只所以引用禅宗两偈做为今天主题的切入点，是因为通过偈语大家更能感悟世界的本来面目、更能感知道、无的思想境界。

中医说，气是万物组成的基本单元。气，看不见，摸不着，但又确实存在。佛家讲本性是空，中医讲本性是气。道理都一样。

如果你眼里只有病，想的装的都是病或症状的话，你心里就没有人了，就会失去站在你面前的整个人的状态。如果你心里看的始终是人的整体的话，那你就会忽略掉病或症状，不会被病或症状所牵绊、迷惑和蒙弊。有是用来承载无(道)的，是无的外在表现，所以无才是所有事物、整个世界的真实面目。但症状又是我们所能利用的抓手，要通过抓手找到无，通过无的调整，而改变有。

同样，我们开方，是在定向，而非定量，如《伤寒论》×××麻黄汤主之、×××桂枝汤主之，只说方，而很少有方中量的变化，一旦量或药发生了变化，则方名也随之而变。所以，方一旦开出来，方里的药即不复存在。方，是方向，是方势，是向道的法。脱离方的向，只分析药是徒劳的。只用药就没有了方的章法。方的向对了，方中的药、药中的量则无需加减变化。

而现在，我们在看病的时候，往往是只盯着病，只想着什么药、什么方治什么病，而忽略了人。人的状态才是你始终要把握的。比如我们见到的出血，它的原因是气的壅塞不通，就如同堰塞湖的治理方法是疏通导滞一样，而不能简单的去止血。又如腹泻，常年采用温中健脾、涩肠止泻的治法而疗效欠佳，原因可能是滞了、堵了，承气汤、小柴胡加苓术汤，也可能是上乘之法。

《道德经》云：天下万物生于有，有生于无。有无相生，难易相成。有之以为利，无之以为用。

运用到中医上，我们要逐步无掉病人的有(各种症状、体征、面象、脉象、舌象等)和自己的有(经典条文、经验等)，达到无病无人，无形无象，无名无状，无心无我，物物非物，物物皆无，无无亦无，无中有有，有中有无，有无有无，有有无无。

有方无药，有药无方，无方无药，世间万物皆可为药，亦可为方。不拘泥于一药、一方、一法，不偏执于一技、一门、一派，方可为大，亦能成其大。

如此反复读书、临证、感悟，不断充实自己的有，有强大足够的有才能不断的无，就像锅里有足够的水，蒸腾汽化的气才会多。要不断的有，不断的无，不断的无掉术、无掉偏执、无掉经验，最终无到本性上来，无到没有经验上来，无到靠自己的本质直观感受天地自然，感受世间万物，最终达到与自然和合，与天道同在。